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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的几个哲学问题上海纽约大学社工师生访谈录
很荣幸今天邀请到上海纽约大学的MSW项目社工师生来跟大家分享社会工作的几个哲学问题,希望能对各位社员朋友有所启发,也欢迎各位关注上海纽约大学MSW项目。
背景:上海纽约大学-MSW项目
纽约大学Silver社会工作学院的上海-纽约MSW项目从2015年开始招收第一届学生。上海-纽约MSW项目采用标准的两年研究生课程设计,学生第一年在上海、第二年在纽约上课实习,毕业时获得纽大Silver社会工作学院所颁发的MSW学位,并有资格参加美国各州的社工资格考试。在第一年的上海学习阶段,全部课程由学院全职教授英语授课,并充分融入跨文化和国际化视角。学生同时将加入到迅速发展的上海社工实践中,目前和上海20余家社会服务机构、基金会、和医院合作,在经验丰富的机构督导指导下,学生可选择用英语或中文实习。目前,第一届学生已经毕业,在毕业六个月的毕业生调查中,参加调查的第一届MSW毕业生目前全部留在纽约全职就业,一名在社区从事社会工作,其他从事和临床心理健康有关的社会工作。大多毕业生指出她们上海的学习经历是雇主所特别感兴趣并看重的,其中一名学生提到:在中国的学习和实践经验使她对社会工作职业有了更广泛的国际视野,并在工作中更多的意识到文化的多元性对专业技能的重要性。这篇文章由三位上海-纽约MSW项目学生老师完成,是他们在上海学习工作一年后的思考,仅代表个人观点。
我认为,社工是属于城市的。
我是北京人,老北京人讲究局气。看过电影《老炮儿》,你估计也知道个大概意思,就是为人做事讲规矩,号称民间版北京精神。北京还有个餐厅叫局气,从南城某一地铁站出来进胡同,七拐八拐,就能看见院门口挂着的镶黄旗——局气,一个北京味道十足的餐厅,现在好像也连锁了。
国内的社工教育、社工职业、社工学科的发展在过去十年中,从无到有,成绩有目共睹,颇有局气。
社工有局气,是好事,无规矩不成方圆,在规矩中求发展,在社工起步阶段,贡献尤其明显。局气在美国有人说表现为皮卡文化,想象一下在德州的大平地儿上,开辆六轮皮卡,挎长筒猎枪的样子。
美国社工教育、实践和职业发展在911事件之前一直颇有规矩,做个案管理的儿童社工绝想不到去社区作个集体讨论来决定孩子的事儿,MSW项目和课程设计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心理临床健康和儿童福利为主导,社区社工和政策研究为辅的结构。
911事件以后美国社会的变化在社工实践上首先反映出来了。战争、灾害带来的大规模群体性的心理创伤,心理健康逐渐获得和身体健康同等地位,学校暴力,老人社工,经济衰退,网络媒体,加深的国际化,等等,这些新增长的实践领域搅乱了规规矩矩的社工教育,学校必须变化。
美国这些年社工教育都在反思创新,纽约大学社工学院也是,不满足曼哈顿世界中心的地位,把学生送读世界大学(Make The World Your Major),以提高社工多元文化环境下实践能力。其上海-纽约的MSW项目,提供了全新的、创新性的社会工作教育体验。
灯火阑珊的上海、纽约,两个名列前茅的全球化都市,繁华下的不平等、富裕社区里的老人孤独症、资本掩盖不了的现代人的苦闷和心理创伤、以及在融合各地文化特征的城市中对家乡的坚持,这些让社工在中美两地的实践和职业生涯如此接近又遥远。上海-纽约项目摒弃了传统社工教育模式,是唯一一个可以在美国以外的国家学习实习一年的美国社工项目,该MSW项目也加入到中国社工教育协会。
我有个发小,在北京海淀成府胡同长大,至今正经职业不清,朋友圈里晒的天天是四处搜罗来的老旧东西,尤其是各种烟提。现在住在某花园小区高层楼,俯瞰县城的样子。我经常好奇在高楼林立中提笼架鸟逗蛐蛐的生活,《老炮儿》里其实探讨的也是这个问题,当整个社会以我们不可控制的速度离我们习惯的生活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怎么办?我自己没局气倒没什么,自欺欺人点儿说,我也算不上地道北京人,属早期外地进京务工人员子弟。《老炮儿》最后的结局有点儿凄凉,力不从心的北京爷们不得不放下自己成长中遵循的规矩。
中国美国,社工教育和职业发展要摆脱固有模式,而摆脱固有模式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主动的适应社会,甚至多一些前瞻性的改进。端的住局气,也放的下规矩,守得住江山,也要打得下天下。
我的本科专业是传媒,虽然报考硕士项目之前也做了功课,但对于专业领域的知识和技能,我从未接受过系统性的教育。因此,当完成了在上海第一年的课程与实习后,对于这一年来我掌握的知识和技能,收到“专业”的评价,大约比任何褒扬都来得令我触动了。
刚开始上课的两个月我大概都是茫然的状态,国内的教育模式跟美国的模式相差甚远,我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于课前的资料阅读,才能跟得上老师们上课的节奏。课后的论文我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相对于美国式的严谨,我写出来的论文似乎有些“天马行空”。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相当常识性的知识,也一定要标注其出处。例如,我想当然地认为白化病是一种遗传疾病,因此直接在文中写了出来,可老师注意的是“你从哪里得知白化病是遗传疾病的?请标明其出处”。好在每一篇作业的反馈都有着详细的评论和建议,我也渐渐摸索出如何用正确的格式和清晰的逻辑构建出一篇课程论文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禁为过去自己那种漫不经心和粗糙大意的学习态度而脸红,也庆幸是这个项目的小规模化,使得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去请老师指导。
我一直为中国大陆扎实的基础教育而自豪,我感激这种看似不完美的应试教育模式令我掌握了相当多的常识。同样,我也喜欢美式自由平等的学习氛围。我的英语口语和听力都是我的薄弱点。在刚开学的一两个月里,我常常没有办法用英语准确清晰地表达我想表达的意思。但从同学到老师,没有人嘲笑过我的口语水平。我每次发言,所有人都会全神贯注地投来注视的目光,点头表示鼓励和肯定。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在课堂上从未对发言感觉到害怕或发憷,因为我知道每一次的发言都会受到尊重和鼓励。
纽约大学的硕士社工项目是需要一年完成六百个实习小时数的。在上海,我们的实习单位各不相同。我被分配到英国文化教育协会(British Council)做儿童保护事务实习生(Child Protection Intern),工作内容主要是处理儿童保护案件,在机构内推进儿童保护意识和翻译文件。而我的实习督导也是纽约大学社会工作硕士毕业。她的实践经验非常丰富,私下里很随和,但对于我该掌握的专业技能要求很严格。她很少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她一直坚持用问问题启发我的方式让我真正地学到并掌握她想要教我的知识和经验。尽管她的工作地点在北京,但每周我们都通过微信或者电话进行一个半小时的实习指导。课堂上学到的理论化知识,可以在和她的探讨中得以加深和巩固。一年下来,和督导共同处理的每一个个案都令我受益良多。
其实在刚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有犹豫过是否要选择上海-纽约的项目。有不少人建议我选择两年都设置在国外的项目,才能更好地学习和理解西方的文化和教育。但我却越来越庆幸我当初的坚持。诚然,在了解美国当地文化和融入当地生活上,可能两年都在美国的项目会提供更多机会。但我们在课堂中却一直在不断地探讨中国与美国不同的文化与思想。我能愈发意识到我们国家的好和其他国家的好,也越来越明白我们彼此存在着什么样的缺陷。在这样的碰撞中,我觉得整个人越来越平和宁静。我能理解更多的和我不一样的人,我也能尊重不同的文化和思维模式。我知道我们只是不一样,而不是谁更好或更差。这个世界是多元的,我们因为多元而产生矛盾,但也因为多元而更加精彩。社工的尊重并不是同情,不是给予,也不是施舍。尊重应当是理解,是共情,是助人自助。社工不是超人,没办法帮到所有人,但我们一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从不轻言放弃。
当学生这十几年来,耳边经常听到的就是对于教育的讨论。而教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最认同的是莫言先生的一段话:所谓的分数、学历,甚至知识都不是教育的本质,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而我的灵魂,就在一次次的文化碰撞和冲击中,被不知不觉唤醒在这一片紫罗兰色的海洋里。
记得多年前刚刚开始从事心理咨询的时候,曾经有个朋友质问我心理咨询的价值,他问说如果有个年轻人从偏远山区来城里打工却没有钱、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任何资源,只能干最粗重的活谋生,甚至面临着流离失所的境地,他觉得人生苦闷寸步难行,你们用心理咨询真的可以帮他改变生活吗?当年的我无言以对,只觉得也许这个描述中的人并不是心理咨询服务的对象。而如今,在经过两年上海纽约大学社工系的学习之后,我对人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大环境之间的关系与互动,有了更系统和深刻的理解,从而对于心理咨询工作也有了不一样的反思。
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每一个人都是无法脱离环境而独立成人的。这个环境不止是原生家庭,每一个原生家庭也在社会的大系统中,受着文化变革、社会进程改变、不同价值观冲突等各方面的压力与冲击。这层层影响直接或间接地塑造了个体的性格、影响了个体的心理发展与健康,而个体又反作用于社会环境。这种交互织就了社会这张密密的网,它像是一个大系统左右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同时又被每一个人影响着。
早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深受二战创伤的那一代心理学家就开始提出文化、社会环境、社会阶层、以及性别对一个人人格形成以及心理健康的影响,强调必须要把个体放在其独特的环境中去看待与分析。他们认为人的本能,内心的各种欲望与恐惧,养育者的教养方式,所处的社会阶层,政治文化环境,等等一切因素都在无时无刻交替着,共同作用而形成了今天独特的个体,所谓的快乐或者健康,甚至正常与否,都不能脱离这个大环境而独立去定义。
遗憾的是,这些声音并未得到主流的接纳,直到最近几十年,随着种族、宗教、社会阶层等各方面冲突的不断加剧,甚至一个国家内不同价值观之间激烈的分歧,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震醒了心理健康行业,这些大环境的问题再也无法被回避,而是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眼前,在每一天的生活和每一个个案中激励地上演着。
在美国,MSW专业的教育中一直很执着地坚持着对人与环境互动的研究,主张将每一个临床个案代入到person-in-environment的模式中去分析与理解;坚持将政策课纳入必修课的范畴,强调每一个毕业生,无论将来选择从事临床个案工作,还是宏观的社会工作,都必须去了解与熟悉不同社会的体系,从而理解政策、社会系统对不同群体与个体的影响。
以纽约大学一门叫做DROP的必修课为例,组成这门课的四个词:多元化、种族、压迫、特权(Diversity,Racism, Oppression & Privilege),乍一看像是陈词滥调,但是真正上了课以后,让我对这四个熟悉无比的词开始有了完全不同的体验,也才开始理解这四个词如何在每天的生活中影响着我们,影响着我们的自我价值感、人际关系、甚至是对情绪的体验。我也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养育自己的东方文化的骄傲与压抑共存的复杂情绪,理解了文化的传承同时也夹杂着民族的创伤,它又是如何通过每天的生活潜移默化地一代代传承下去的。
这种深刻的体验与了解,让我真正开始能够理解我的来访者们,无论是不同族裔背景的来访者,还是来自同一个文化背景的来访者,每一个都或多或少、自愿或被迫地被背后那个大系统所影响着,也被现在所处的系统所牵制着,这些激烈的碰撞影响着个体的行为与体验,没有一份工作可以脱离或者忽视这些影响。
记得学校上移民政治这门课的教授是一位联合国难民署的官员,他是一位男同,在之前充满歧视的年代,他曾有过几十年的异性婚姻,又和平分手,现在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同性伴侣结婚,可以带着伴侣参加所有的社交,而不用再担心自己正常的择偶会给自己带来歧视,或对事业造成无法挽救的打击,甚至遭受人身攻击。他的经历让我唏嘘不已,社会与环境对人的压迫与影响并不分阶级,也与个体的强弱无关,唯有看清这些才能真正知道如何去和每一个不同的个案工作。
这些年来,社会的大环境越来越激烈地冲击着心理社工这份工作。美国大选后,社会激烈的分裂触发了各种创伤,无论来访者是否有在咨询室中谈及,但是每个人的生活切实地在被政治与社会环境影响着。移民的焦虑程度明显加重,有些性少数来访者在大选后因为绝望而想放弃生命,不少人曾经受到的性创伤经历被翻起,甚至有咨询师本身也因为办公室里挂了彩虹旗而被来访者攻击。在这个时刻,便会特别感激我所受的社工的专业教育,让我可以理解每一个来访者的表达,同时可以帮助他们去探讨这些表达所代表的更深层的诉求。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每一个人在生活的某一个阶段,也许或多或少都曾体验过本文开始时那个年轻人的那种苦闷或者寸步难行,只是程度不同,触发感受的事情不同,所处的社会环境与阶级不同,所拥有的内部与外部的资源也不同,因此所需要的帮助与服务也不同。心理咨询自然无法解决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只是往往人类社会所有问题最直接的表现却是反应在人的精神健康上,感谢所受的上海纽约大学的这份教育,让我逐渐开始理解了这其中的因果。
责任编辑:张燕
文章来源:http://salon.swchina.org/talk/2017/1207/30423.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