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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涛:一位民办社会工作机构创始人的记忆
文/李涛(北京市协作者社会工作发展中心主任)
我一直认为,在所有的专业中,尚没有一个专业像社会工作这样富有人性的魅力,它不仅探寻人类服务的优秀方法,而且还促使社工不断探究自我完善与成长。我自己为了找到她,费了很大的周折。
三个“懵懂”的“第一次”
记得小时候,内地流行香港传进来的生肖卡片,上面写着什么属相的人适合做什么。我属牛,适合的职业中有社会工作。我不知道什么是社会工作,就问父亲,父亲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你完蛋了,扫大街的、端盘子的、修自行车的……都是社会工作。
这就是我人生与社会工作的第一次对视,而我做梦没想到,社会对该专业充满荒诞的解读,与社会工作者为还原该专业价值的努力,会与我相伴随行,直到今日。
1996年,我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记者,当时接到了一个采访打工妹的任务。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很长时间,对农民有很深的感情。在访问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原来很多如我儿时伙伴一样的农村青年人就生活在我上学的这座城市。采访任务结束后,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不断寻找他们,我发现他们的坚强和智慧,也看到这份坚强与智慧背后的无助,他们遇到的许多问题都具有很强的时代与社会的代表性。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思考了很多问题,而诸多问题的核心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富有创造力的群体反而成为“弱势群体”,社会该怎样协助他们将潜力开发出来,还原他们建设者的角色?现在想来,这些思考构成了我对社会工作核心价值理念“助人自助”的最初理解。我越来越感觉到,仅仅依靠采访与写作是无法真正解决问题的,我必须行动起来。
那个年代的打工者,相当一部分是文盲或半文盲,于是,我在北大医院借了一间教室,每周六晚上召集打工者来参加文化学习,一下子来了60多人。我从来没讲过课,什么样的内容、什么样的方式才是最有效的呢?我发现最好的学习就是鼓励学习者相互的分享与参与,树立学习者的信心。这个夜校从小学语文一直讲到初中“毕业”,持续了很长时间。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社会工作“专业”服务经历,尽管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社会工作。
那一年,我所在的单位想为在北京打工的人办一个类似读者俱乐部的组织,当时大家也不知道什么是NGO,就觉得有那么一间屋子,哪怕让这些没有家的青年人可以随便来坐坐都好。我算是报社里对这个群体认识比较深的记者,于是就参与了创建工作。我能想到的就是把他们召集起来,就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成立不同的小组,鼓励他们相互之间分享各自的经验,用集体的力量去面对个人难以面对的困难。就这样,只要不出差,我每个星期天都会跑过来跟大家一起做各种活动,一直持续了7年。我想,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创建“民办社会工作机构”的经历,尽管我那时也不懂什么是民办社会工作机构。
成为社会工作坚定的追随者
1998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一个比较大的改变。那一年的 1月10日,张北发生地震,地震第二天,我正在搬家,突然接到通知,让我立即做好去灾区的准备。原来有关部门感觉特别需要有熟悉公益服务且具有监管能力的人去协调当地民间救援工作。1月13号一大早,我跟着河北省民政厅的两个副厅长就上路了,这一走,在灾区就是三年。从紧急救援到社区重建与社区发展。这次我所面对的挑战可不是60个打工者,而是需要面对两个县35个重灾村。我必须找到有效的方法,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要想有效,核心的保障是——动员不同利益相关者来参与。这就是北京市协作者社会工作发展中心“团结协作”理念的最初来源。多年后,有专家认为北京协作者理念之一“团结协作”,应该是本土社会工作对国际社会工作专业理念的重要创新。2008年,国家举办第一次社会工作职业资格考试,我顺利通过考试,成为第一批中级社会工作师。很多人得知我这个“老社工”居然并非社工专业出身,很是诧异。我想,正是当年的实践,跨界的合作与探索,才使我拥有了扎实的专业基础与创新思维。每每看到有同仁拘泥于专业,在纷繁复杂的问题面前束手无策的时候,我特别想告诉他,知识是用来解放创造力的,而非束缚创造力,而实践是所有知识的源泉,去行动吧,答案就在那里等着你。
在从事各种公益服务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那就是很多服务行业都有自己的专业技术,那么,作为人类服务中最富挑战的社会发展的专业技术是什么?一直到1999年,中华女子学院社会工作系找我做实习督导,我接触了社会工作,从理论架构,到理念体系,到方法技巧,一套多么科学而完善的系统啊,我豁然开朗,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她,我要找的就是她。从此之后,我成为社会工作坚定不移的追随者。
协作者的创办与成长
多年的服务实践使我认识到,要想使服务更有效,不仅要依靠专业化平台,还必须建立组织化平台。2003年春天,一群青年人签下“生死状”,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开始了农民工抗击SARS紧急救援服务,由此一个致力于以社会工作专业服务农民工的民间组织——北京市协作者文化传播中心(简称“北京协作者”)诞生,这个当时连生存都不能保障的机构,以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最核心的城市化问题为介入点,启动了一系列社会组织能力建设与社会工作专业服务活动,希望通过开展能力建设、社区发展、教育倡导等社会工作专业化服务,使农民工在参与中,逐步由受助者转变为服务者,进而以社会组织建设模式创新与社会工作服务创新,来推动社会管理服务模式的创新。
我一边做记者,一边用业余时间创办北京协作者,很快进入两难困境:一个人不可能用心同时做好两件事情,何况事无巨细的组织建设。我必须做出选择。半年后,我正式辞去了报社工作。
就这样,我怀抱着一个美丽的期待上路了,我和团队认为,农民工并非被动的被服务者,还是富有智慧的社会建设者;志愿者并不是有闲阶层时髦的生活方式,再贫穷的人也有服务他人获得社会尊严的权利;城市人与农民工并非隔阂的两个群体,他们都有着相互了解携手互助的渴望……我们鼓励那些向我们求助的“问题群体”积极参与社工小组与社区服务活动,我们鼓励那些被称为弱势群体的农民工和那些被称为天之娇子的大学生一起为这个美丽的期待而努力,与同为弱势群体的同伴在互助中寻求自我解决问题的潜在资源,在使自己的问题得到澄清解决的同时,为他人的问题解决贡献力量。从身患尿毒症的打工妹到失去手指的工伤者,从怀抱专业理想的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到政府部门的领导,大家在协作者的大家庭中,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社会工作专业志愿者。我们鼓励那些被称为“没有文化”的人拿起笔来,鼓励那些“不会说话”的人走上主席台……8年来,在协作者这个平台上,我们服务了15万多名农民工,培养了2000多名志愿者,出版了7本图书,召开了两届全国性专题研讨会,主办了跨度十年的农民工生存状况图片全国巡展活动。而参与服务的农民工从最初的哭泣、无助、抱怨……到如今勇敢的直面自己的生活,充满热忱的鼓励身边的弱者走出困境,我们实现了这个美丽的期待,探索出服务人群在参与中实现从求助者到助人者的助人自助的社会工作服务模式。
2007年开始,我们计划将北京协作者创造的服务模式进一步推广,以检验该模式是否可以在本土环境下复制,并以此带动其他地区的社会工作建设。2007年,北京协作者模式被引进到南京,建立了长三角地区第一家以社会工作专业手法服务流动人口的社会工作专业机构“南京市协作者社区发展中心”;2008年,北京协作者模式被引进到珠海,建立了全国第一家立足工业园区,整合政府、企业、社会组织三方力量共同参与建设的企业社会工作专业机构“珠海市协作者社会工作教育推广中心”,被誉为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第四种模式——“珠海模式”。同年12月,北京协作者社工督导李真荣获“创业青年首都贡献奖金奖”,被授予“北京青年榜样”称号,这是第一个荣获该称号的社会工作者; 2010年,北京协作者荣获“林护杰出社会工作贡献奖”,这是内地恢复社会工作二十多年来首次全国性社会工作奖项……
从社工被荒诞的解读,到逐步为社会认可支持,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被问到一个问题:你就没有沮丧甚至放弃过吗?我说,没有,从来没有。社会工作发展环境不尽如意,正因如此,才需要我们去推动,这是我们的历史使命,也是我们的价值所在。作为社会工作者的一员,我有幸生长在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我深信我们不仅仅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还将是这个时代的历史创造者。
而我们的努力反过来又会给我们的专业发展创造更广阔的空间。这些年来,我多次参与了民政部人事教育司(社会工作司)召开的各类社会工作人才建设座谈会,从关于社会工作职业资格评定标准的讨论,到政府购买民办社会工作机构服务,我作为民间组织代表结合实际提出一线人员的建议。特别难忘的是2008年8月,民政部社会工作司甄炳亮处长亲自带队到北京协作者现场调研;2009年,民政部社会工作司委托北京协作者开展“社会工作人才服务农民工问题”课题研究。同年,民政部出台《关于促进民办社会工作机构发展的通知》,我们成为这个通知的直接受益者,2010年6月,北京协作者正式在北京市民政局登记注册,结束了工商注册的尴尬,成为北京第一家由市民政局直接主管的支持性民办社会工作机构。
追寻使命
去年这个时候,我做了父亲。用社会工作优势视角来看,儿子其实是我的老师。我最近正在和我的儿子开展艰苦卓绝的斗争,这个小家伙最近对各种洗衣盆发生了兴趣,想尽办法要去摸一摸、提一提,当我试图绞尽脑汁阻止他的时候,我忽然有一个反思,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阻止他,阻止一个新生命对这个世界的探究?我究竟关心的是这个新生命的成长,还是以所谓关心的借口,其实担心的是弄坏我的盆子,弄脏我的地板?由此我想到社会工作者的使命,每个生命本是纯真的,成长本应去呵护人性之本真,结果却是纯真在“成长”的名义下,在各种人造的体制合力中被扭曲。我们每个人都渴望人性的解放,而我们每个人都作为体制的一份子,每天都在采取各种方法,在家庭中,在单位中,在社区中,去压制和束缚人性的解放,这真是人类的悲哀。
人性,这就是社会工作的精髓。人类的终极目标无非就是自我解放,而我认为社会工作者是人类自我解放之路的工程师,她所探求的自我解放不仅仅限于哲学意义上的解放,更包括具体的实践路径。因此,如果非要让我用一个核心词汇来描述社会工作,那么我想就是“解放人性”,这是我们社工的使命,需要我们用毕生去追寻的使命。
最后,我想再讲一个故事:20多年前,一个小男孩从北方来到南京,他没有朋友,听不懂当地的话,那个春节下了很大的雪,他一个人站在异乡的雪地上,无助而孤独。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正在等人的青年人发现了他。青年人走到小男孩的身边,用普通话与小男孩交流,鼓励小男孩和他一起打雪仗……那个小男孩还记得分手的时候,青年人微笑着伸出手来与他握手,那是小男孩成人前的第一次握手。那个冰冷的下午从此变得温暖,直到今天。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遇到过孤独、无助与冰冷,我们每个人都对温暖与爱充满憧憬。当我们有一天可以与他人分享温暖与爱的时候,请不要吝啬你的双手,它将温暖一个人的一生。这就是我——一名社会工作者,一个民办社会工作机构创始人的记忆。
往事历历在目,每每回首,我深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而荣幸。人性解放之路,充满激扬与磨难,多少前辈为此不懈奋斗,探究的各类优秀方法如群星闪耀,而社会工作便是其中最璀璨的那一颗。时至今日,我依然心怀敬畏,脚踏实地,抬头仰望。
责任编辑:姜妍
文章来源:http://team.swchina.org/style/2014/0516/14153.shtml